母語,可惜不是顧名思義媽媽說的語言,而是生長過程中所暴露的環境用語。所以,只有媽媽一個人在輸出的中文,處境就十分弱勢。雖然曾經因為小孩不想聽我說中文故事而情緒失控過,但我平時抱持著一種越是路長越要慢走的心態,嘗試不同的方法讓以德文為母語的小孩,出於好奇願意接觸中文。
某一次在我板起面孔前,還好有室友溫馨的提醒我:「放鬆一點!這個語言應該成為你們之間密碼,只有讓小孩在這個過程裡面感受到跟媽媽獨享的親密,你麼母語才會深刻的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因此,無論是讀電子書故事,睡眠引導,或是講悄悄話,每個小朋友睡覺前都有一段媽媽專屬於自己的時間,只有媽媽只說中文。
哥哥還小的時候,每次回台灣我都會揹一些繪本回來,翻書講故事之外,我儘量在日常生活中找機會不斷重述特定的詞彙或句型,像是每次洗澡就從頭髮到腳趾把每個碰到的部位多說幾次、餐桌上會用到的餐具連著量詞多聊幾句「這把是我的刀子、那把是爸爸的刀子」、「一片起司、一塊蛋糕、一根香腸、一顆蘋果」等等、走路的時候細數沿途所見的景物。
語言,就是一個模仿的過程。在強大的環境語境下,媽媽只好當起自言自語的收音機,創造更多被接收的機會。
在小孩喜歡用粉筆在地上塗鴉的時期,我畫一些象形符號吸引他們對文字的注意。不過,他們反而常常會糾正我,正確的馬、牛、羊應該寫成他們想像的樣子。

上小學之後,我才開始教他們注音符號。朋友送的這套透明的注音符號卡片可以單獨玩找聲母或找韻母的遊戲 (像「你幫我找找,厶在哪裡?ㄢ在哪裡?」),對每個注音符號熟悉之後,就進階到講出「三」讓小朋友自己把ㄙ和ㄢ拼湊出來。

會拼音之後的一段時間,我自己剪貼各種動物、水果、交通工具的圖樣,做成注音和圖案能配對的卡片。一開始是慢慢讀出注音找出對應的圖案,閱讀速度變快後我把他們全部翻面蓋起來,增加挑戰性,變成考驗記憶的釣魚遊戲。

有時候,找個空擋隨手拿張空白紙在上面畫幾個圖案、寫上注音,就是一張連連看。有了舅媽送的小手點讀系列,就算哪個注音符號忘了也沒關係,只要按一下就能聽到發音,順利把用注音寫成的詞彙拼出來,連到正確的圖案上。我也常把國語課本的內容簡化成一些圈圈看或著色任務,在塗塗畫畫中認字。



有時候我一邊煮飯一邊用當週學到的句型跟他們一起造句,像是「妹妹的臉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就像』一顆紅蘋果。」他們自創的句子通常並不完整,我修改重述後,請他們模仿著說。學習語言的時候,被動的聽比主動的說容易、被動的讀比主動的寫容易,所以主動說出來是需要反覆練習的。

哥哥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我陪他寫過半年的國字,但最後發現,要讓書寫變為手指的反射動作需要投入太多的時間手寫,就像我們小時候天天寫回家功課那樣。在一個週末和寒暑假都沒有回家功課、平常功課也少到用不著帶回家的環境裡,要求小孩天天寫中文字,在我看來是不切實際也無法長久執行的想法。
回頭想想,我都不記得自己上次提筆寫字是什麼時候了。既然這樣,不如用中文打字代替中文書寫,偶爾請哥哥用手機發則訊息給台灣的親戚朋友,或在電腦上打一封簡短的郵件。收到回覆的成就感,就是一股鼓勵他下次繼續的動力。

於是,認字就是唯一需要滿足的條件了。
德國小孩常常玩一種多明諾骨牌的遊戲,一張卡片由兩種圖案組成,玩的時候把手上卡片與桌上已經有的卡片,相同圖案的部分對接在一起,先把手上的卡片接龍完畢的一方獲勝。我把這個遊戲改成由兩個中文字組成的字卡,讓他們玩文字接龍。


語言的學習,適合善用零碎的時間和注意力。閃卡就是一種,在小孩缺乏動力和耐心的時候,可以加深記憶的工具。把新詞寫成卡片,請他們把我說的詞彙抽出來;或是一開始全部蓋起來,一張一張翻,能馬上認出來的收掉,還要拼注音的翻回去蓋好,直到所有的新詞都能認出來為止。整個過程不會超過兩三分鐘,當作一種短時間的挑戰。

在整理這些檔案的時候,看見自己寫的札記。那是哥哥剛上小學的某天,他唸到風ㄕㄚ ㄕㄚ ㄕㄚ的聲音把葉子吵醒了的時候,驚訝地問:「是莎莎嗎?」我說不是舅舅的老婆那個莎莎,他又問:「可是莎莎不老,為什麼是老婆婆?」
另一頁記著,我讓他在「好高/長的椰子樹」中,圈出正確的形容詞。拼完注音後,他很疑地問我:「每棵樹都有葉子不是嗎?為什麼只有這棵叫葉子樹?」
陪他們學習中文的過程裡,有太多熱情被冷淡澆熄的片刻,我也問過自己為什麼堅持。答案其實無關能力和表現,而是少了語言,他們和地球另一端的家人就無法緊密地連結起來。於是,把究竟能學會多少的預期擺在一邊,回頭看的時候,這些尬聊的趣味,才是陪他們長大最值得被記得的部分。